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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句话说,康巴人会说话就会唱歌,会走路就会跳舞。
我想回忆自己什么时候学会走的路,什么时候学会跳的舞,都像罩在遥远处的雾纱一般的模糊。我可以记得第一次与人打架,由于死不认输的倔,让人打得鼻青脸肿,却记不清第一次在什么地方与什么样人学会的跳舞。
那一年,大约是小学二年级,学校要组织个舞蹈队去慰问当地驻军。老师说我长得细瘦,便成了舞蹈队的一员。我也不清楚自己学没学过舞蹈,反正乐曲一响,我的腿脚便随着旋律踢踏了,笼着长袖的手也像模像样地舞动了,我竟然跳得非常出色。我的舞蹈老师说什么都不相信我没学过跳舞。老师是舞蹈学校毕业的,腰细脖子长,喜欢深红色的长袖,舞动起来四周的人都会感觉到一股凉丝丝的风刮过脸面。老师是个标准的康巴汉子,挺拔的高个,粗糙的脸面,头发与络腮胡须卷曲得像个神仙。他说他的老师是著名的甘孜踢踏舞蹈家,他会跳上百种早已失传了的古典踢踏舞。
老师在教我们跳踢踏舞时,站在一边像军事教官似地大喊大叫,喂,脚踏高点,身子旋起来,旋起来。脚步要踏得又响又脆,要想到你是在为整个世界的旋转踩动经轮,要有力,要踩响,要让全世界都听见你的脚踏声。
这个时候,不争气的我们便在底下咕咕咕地笑,舞动的手故意去拍打同伴的脸和脖子。他对我们的捣蛋看也不看,只是叫喊:旋起来,跳起来。我们便旋了,跳了,脚步声变成了高山流水似的哗哗声,风从耳旁扫过似的哧哧声。我们都有了在五彩缤纷的云端里踏步前进了感觉。山山水水、森林草地,阳光空气都随着我们的脚步旋舞起来了。老师乐了,大声说,好好,就这样。踢踏舞就该跳成这个感觉。还要快一点,要想到自己在飞,同空中的鸟呀,风呀一起飞。就这样,好得很,跳呀!
我们直跳得满头大汗,气喘吁吁,腿脚僵硬得快动不了啦,他才叫我们停下来。他一脸的失望,说你们早上没喝茶吃饭吧?有气无力,我的那位舞蹈家老师看见了,会把皮靴脱下来,砸在你们头上的。
我小学毕业的时候,老师让省里的部队文工团招走了。老师穿一身军装的样子帅极了。他对我们说,几年后,我们中学也该毕业了,他把我们全招到部队去,组织个甘改踢踏舞蹈队,跳到北京去。他的坚毅与肯定的眼神还留在我们的梦里,回想起来如昨天的太阳一般的清晰。
我们等了十多年。我与他再一次碰面,是在省城的一辆破破烂烂的公共汽车上。我与他吊着扶手,面对面对地站着互相看了许久,都认出了对方,都不敢说。他笑我也笑,他喊出了我的名字,我却说老师呀,真不敢相信你会长这么胖。他笑笑说,那一年他去了部队,跳了一年的舞,就去了党校读书。后来,他不再跳舞了,在部队干了两年的文秘,退伍后一直在政府机关工作。他问了我的情况,有些着急地说,他想借个录放机,已经好几天了,他快跑遍全城了,找了好多他的同事与熟人也没找到。那年月,录放机刚刚出现,还是稀奇货。我说,我的同学好像有一台,是单喇叭的,饭盒那么大。他便激动得眼眶湿润了。
我借来录放机,他便拉着我的手,无论如何要我陪他去见一个人。
是个睡在病床上的老人,仰躺着,脸枯瘦得像烤干了的树根,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大睁着,望着油烟熏黑的天花板。老人僵硬的,眼睛不眨身子不动,只有鼻翼微微地扇动。他进门,把窗户推开,叫了声老师,好些了吗?老师没回头,也没吭声。他回头对我说,快把录放机插在电插座上。他从手提袋子里摸出一盒磁带,插进录放机里,按下放音键,一串激越奔放的声音滚滚流水似的涌了出来。那是真正的甘孜踢踏曲,我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眸光亮起来,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。
我的老师说,老人就是那个著名的踢踏舞家。他当年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表演过热情奔放的甘孜踢踏舞。现在,他腿不能跳了,可的心仍然活跃。他叫我静静地听。他把一只飞进窗内的苍蝇赶了出去,关上窗子叫我不出声地听。我听见了空气的膨胀和收缩,听见音乐在阳光中穿进穿出,还听见皮靴踏动地板时的橐橐声。音乐一遍一遍地重复,老师拉起我,说跳两步给老人看。我们脱了鞋,随着乐曲轻轻踢踏脚板,旋着身子。我们听见了受伤的鸟儿拼命扑动双翼的声音……
老人死的时候,我就站在他的床边。老人的眼睛仍然大大睁着,眼眸上蒙了层厚厚的灰尘。老师说,老人与死亡的抗争是永不屈服的。他强忍着好几天了都不闭一下眼睛。他怕闭上眼睛,人就走了,就再也听不见生命强旺的踢踏舞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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